在中國繪畫史的研究中，有的人認為以諷刺為目的的漫畫只是近代才有的，而且是西洋文化的產物；至于中國古代的畫家，則根本不知漫畫為何物，便沒有什么漫畫作品可言。這種議論當然大有商榷余地。到底中國古代有漫畫嗎？有沒有“漫畫”產生的土壤，遠推至哪個朝代？最早將漫畫與古代拉上關系的是哪位大家呢？有沒有形成一個藝術派別而有傳承之脈絡？記錄戲劇的繪本算漫畫，還是僅僅是帶有些“漫畫意味”的繪畫作品？本期來理理清楚。——編者按

漫畫，通常認為是“外來畫種”，并非中國自古有之。中國有幾千年沒有中斷過的歷史，這就使得我們在談論某個話題或搞某項研究時，習慣性地往回翻閱那悠長的歷史，想從中找到源頭和它的來龍去脈，增加這一專業的歷史長度也從而增加自豪感。如今，有些觀點強調我們古代是有漫畫的，并還認為有“傳統”。

（明）徐渭 魚蟹圖 天津博物館藏

最早將漫畫與古代拉上關系的是魯迅先生。1935年，魯迅在《漫談“漫畫”》中說“……這一種畫，在中國過去的繪畫里很少見，《百丑圖》或《三十六聲粉鐸圖》庶幾近之，可惜的是不過戲文里的丑腳的摹寫；羅兩峰的《鬼趣圖》，當不得已時，或者也就算進去罷，但它又太離開了人間。”魯迅說“（漫畫）這一種畫，在中國過去的繪畫里很少見”，或許是他出于對當時這一新興畫種的支持，沒有說“中國繪畫里沒有漫畫”這種不留余地話，但我們看得出，他是認為中國繪畫里沒有漫畫這一層意思的。

（清）羅兩峰  鬼趣圖 之一

漫畫并非國產VS形成中國的漫畫傳統

同年，中國漫畫的先驅——黃士英在《漫畫生活》雜志第13期上發表《中國漫畫發展史》一文，開篇第一句即“漫畫——西洋文化的產物。”言之明確，漫畫并非國產。魯迅雖然舉出了“古代漫畫”的例子，但朝代并不遙遠，《百丑圖》、宣鼎的《三十六聲粉鐸圖》和羅兩峰的《鬼趣圖》都是出自清朝。看得出，魯迅很無奈，原因是，除了“不過戲文里的丑腳的摹寫”，便是“鬼趣圖”“太離開了人間。”魯迅是現實的，而漫畫更是反映現實的。

百丑圖　20世紀30年代　作者不詳

事有正反，反對派說“中國古代是有漫畫的”。與魯迅意見相反的是中國現代雜文家鄧拓，他在《燕山夜話　古代漫畫》中盛贊揚州八怪的作品是最突出的漫畫，把《鬼趣圖》推崇到“這可以說是古代漫畫的典型了”。并最后下結論為：“漫畫決不只是近代才有的，也不是都從西洋傳來的。我國古代也有漫畫，它具有與西洋的漫畫頗不相同的特點，形成了我們自己的漫畫傳統。”漫畫史論家畢克官和黃遠林先生接受了這個觀點，在他們合著的《中國漫畫史》一書中，第一章便是“古代的漫畫”，附有很多的圖例以示證據，并將中國“古代漫畫”遠推至漢代。將漢代山東武梁祠的石刻畫像《夏桀》定為是“一幅值得重視的古代漫畫”。由此以后出版的有關談論中國“古代漫畫”的書或文章，都引用此說。

畢克官、黃遠林著《中國漫畫史》  

夏桀 武梁祠中的石刻畫像  

從概念界定看漫畫有無存在的社會條件

中國古代有無漫畫？是場筆墨官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要想搞清楚中國古代有無漫畫，首先要對漫畫有個界定，并看漫畫在中國古代是否有產生和存在的社會條件以及有無發展歷程。

漫畫，從它的發展歷程來看，諷刺是它的本質，夸張是它的表現形式。它的屬性具有很強的社會介入性和作者主觀的評判性，并對社會的方方面面進行觀點鮮明地諷刺性表達。這就使得漫畫對社會的大環境有明確的要求，即思想、言論的自由或相對自由，這是漫畫產生和生存的必要條件。所以說漫畫是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

（元）任仁發　二馬圖　絹本設色　142.7×28.8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歐洲，漫畫出現得較早，漫畫早在15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就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藝術形式了，這與歐洲的歷史有關。德國藝術史家愛德華·福克斯在其所著的《歐洲漫畫史》中寫到：“漫畫在文藝復興時期已經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諷刺成了社會公共生活中一種重要的論戰手段，得到了公眾的普遍認同。”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精神拋棄了中世紀的禁欲主義生活哲學而弘揚人性，這是文藝復興的表面現象，而它的本質卻是資本主義興起，它的一系列變革將歐洲推進了一個新的時代——現代。

方成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寫到：“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擺脫了封建枷鎖，人民開始敢于公開評論時事了。畫家用畫來評說時事，為強化效果，用夸張畫法，把所評問題表現得非常突出。畫中人物畫得夸張，就出奇有趣，看來滑稽可笑，引起讀者矚目。”西方的資產階級革命給漫畫帶來了很大的發展空間。

愛德華·福克斯所著的《歐洲漫畫史》

在中國，自始皇帝“書同文”后便對思想進行了控制，至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就更加地統一了思想。中國古代的社會制度就這樣一直綿延了兩千多年，雖然中間不斷地有朝代的更迭，無非是張王李趙的換皇帝，但其社會制度的核心沒有變，而且還相當穩定。各朝各代對思想與言論控制較嚴，沒有老百姓評論時政的廣泛基礎。文字獄就是這種制度下的一個典型產物，文字獄雖然在清朝最為慘烈，但在之前的各個朝代也時有發生。

北齊的顏之推在其《顏氏家訓》中警示后人說：“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一句話或一篇詩文都可能有掉頭之罪，甚至株連九族，以致到近代，人們在公共場合都有“莫談國事”的自覺。如此社會環境，何敢諷刺！所以中國古代沒有漫畫產生的土壤。因為這樣的社會制度與文化環境，也就使得在中國古代的繪畫藝術中不可能產生漫畫這樣的諷刺時政與社會不良的繪畫形式。

（明末清初）八大山人  孔雀圖 

切莫一廂情愿

我們再看看畢克官、黃遠林先生所著的《中國漫畫史》中所例舉的“古代漫畫”年代順序，年代最遠的一幅是創建于東漢桓帝建和元年（147）前后的武梁祠中的石刻畫像《夏桀》（先暫且不論這幅石刻畫像是不是漫畫），其次是生活在五代十國至北宋初的畫家石恪。兩者之間歷經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前后相距八百余年，其間再無諷刺繪畫作品發現。由此怎能說“我們古代有漫畫……形成了自己的漫畫傳統”呢？

（宋）石恪 二祖調心圖

臺灣的李闡先生于1978出版了中國第一本《中國漫畫史》，在第四章《秦漢時代的漫畫》中明確指出，關于漫畫，沒有可根據的資料。魯迅先生所提到《百丑圖》和《三十六聲粉鐸圖》，幾經周折，找到了圖片。兩者皆為戲劇人物繪本，確如魯迅所說：“不過戲文里的丑腳的摹寫。”《文物》1995年第八期有一篇介紹《三十六聲粉鐸圖》的文章，圖文并茂，戲文里有諷刺性的臺詞并配有描繪的丑角，但這不是諷刺漫畫，而是記錄戲劇的繪本，如文章作者所說此圖“是研究我國戲劇難得而又珍貴的資料”，戲文里的諷刺也是戲劇的諷刺，實在與漫畫無半點關系。

三十六聲粉鐸圖 

中國古代繪畫之所以沒有產生出漫畫這一支派，不是藝術問題，而是社會制度與文化的問題。持“中國古代有漫畫”的學者所例舉的畫作，寓意隱晦，難以體會出其中諷刺的意味，而且數量稀少，并沒有形成氣候，更沒有形成一個派別而有傳承之脈絡。被鄧拓、畢克官、黃遠林先生譽為我國古代漫畫中的佳作的《鬼趣圖》，畢、黃二位先生在他們的《中國漫畫史》中也承認“這種以鬼喻人的手法，實在是顯得太拐彎抹角、隱晦難懂了。”如果我們一定要牽強地認定有些古代繪畫作品為漫畫，實在是漫畫研究者的一廂情愿。不得已時，最多它們算是帶有些“漫畫意味”的繪畫作品，絕不是近代意義上的漫畫概念。也許有人會說，我們不能苛求古人，因為他們所處時代不同，不可能畫出近代意義上的諷刺性強烈的漫畫。這也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既然因所處時代不同，畫不出近代意義上的諷刺性明確的漫畫，那為什么要把它們歸入到近代才從國外傳入的“漫畫”的行列中來呢？這會造成對漫畫概念認知的混亂。

（宋）梁楷  潑墨仙人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外來畫種”有根據

20世紀初，在西方漫畫的傳入并影響下，中國漫畫以一個獨立的畫種，成了中國繪畫藝術的一部分，也成為了世界漫畫的一部分。歐洲的漫畫成為獨立的畫種比我們早四、五百年，并有一部厚厚的《歐洲漫畫史》可以尋其發展歷程；而中國近代意義上的漫畫，與古代繪畫中那些被認為是漫畫的“古代漫畫”沒有前后順序的傳承和發展關系。中國近代意義上的漫畫受西方漫畫直接影響，并非源自于“中國古代漫畫”這條脈絡，因為在中國繪畫史中，找不到這條脈絡，這是事實。并不像鄧拓所說的，我國古代也有漫畫，而且“形成了我們自己的漫畫傳統。”中國歷史和中國繪畫史告訴我們——沒有漫畫的傳統。從這個角度上講，說漫畫是“外來畫種”是沒有錯的。

（清）李方鷹  風雨鐘馗圖 

漫畫家廖冰兄先生在《冰兄漫談》一書中有段精彩的論述：“雖說‘漫畫’藝術是西洋傳入的文化之一，但如果到今天整個世界還沒有‘漫畫’這種東西出現過于藝術領域，生存在中國的畫家，他們也會為現實所驅使，把漫畫‘發明’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