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畝地、八畝寬,里頭坐著女兒官;腳一踏、手一扳,噼里啪啦全動彈。”這是一首在陜西關中地區流傳了千百年的織布兒歌,如今能猜出這是描述什么勞動的年輕人可能沒幾個了。
近兩年盛夏,由于全球溫室效應加劇,酷暑難耐。年輕人整夜開空調睡覺,室內空氣不暢、感冒頻發;年老體弱者就更不好挨了,吹空調風扇受不了,不降溫又汗流浹背,床單、涼席緊緊粘在身上,翻個身刺啦啦響,起來后床上飽滿水潤的人影輪廓好像用3D技術打印似的,實在令人不爽!
每每這時,我就懷念小時候土炕上鋪的土布床單、粗布涼席,透氣吸汗,很好地照顧了全家人的需求,使人在悶熱的夏季也能一覺睡到天亮。土布溫而不熱,涼而不冰,柔軟舒適,抗靜電、抗輻射,與肌膚親和力強;又因其稍顯粗糙的線條、紋理,自然形成無數個按摩點,很好地起到了保健美膚的作用。它還能防螨止癢、調節代謝,符合現代人回歸自然、返璞歸真的追求。
陜西關中土布,又稱“家織布、老布”等,特指過去黃土地上的婆姨們完全用“純手工”方法打造出的一種老粗布。由于采用全棉織造而成,所以是百分之百綠色環保、真正零污染的原生態產品,它結實耐用、花樣繁多、色彩艷麗。隨著社會的發展,一度連農人也已很少穿用,大姑娘小媳婦們對此更是早已嗤之以鼻。但對我這個上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至今對老布仍懷有很深的感情,可謂一往情深。
關于老布的制作過程,記憶已比較淡了,有的名詞也用文字無法準確表達。但我曾無數次目睹母親織出的卷卷新布,隱約記得工序十分復雜,粗略統計,從采棉紡線到織出成品,工序共有幾十道之多。其中主要的有彈棉花、搓捻子、紡線、拐線、漿線、打筒、經機子等十五六道以上工序。有些工序還要經過精密計算,這是腦子不好的農婦最頭疼的難題。
首先要將曬干的皮棉用彈花機軋成蓬松的棉花,再用電焊條或竹棍將棉絮搓成捻子。由于織布多在室外進行,我印象不深。但紡線則常在冬夜的火炕上操作,小時候晚上一覺醒來起夜時,透過惺忪的睡眼,看見母親還盤著腿坐在炕上紡線:左手從捻子里抽線,右手搖紡車,動作嫻熟,姿勢優美,抽出的細紗線繞在錠子上,每晚要紡到夜深才休息。母親紡線時,總會小聲地哼唱秦腔或兒歌以驅除長夜的孤獨:“紡線線,紡線線,為著家人把衣穿。夏天忙,冬天閑,抓緊時間紡線線。過年我娃把新衣穿,媽的心里才喜歡。”
當積累到可織一匹布時,再把繀子上的線用拐子拐、用面水糨、煮顏料染,以增強韌性及花色品種,至此就可“經機子”了:將“拾(箅子一樣疏密、長條樣)”穿于經線中,用交棍分出上、下層經線,后綴一石頭盡力拉長,叫“拽拖”,線一端繞在一個有齒的軸上,這個部件叫“升子”。為了使經線順利地過“拾”,還要用草刷不斷地梳理。經線經過交棍分開,卷入“升子”時每卷一圈加一根細竹棍,叫“引子”,以達到防止經線粘連的目的。
在我印象里,“經機子”這天屋里跟過“小事”差不多。四鄰的婦女們都會來幫忙,決定顏色,討論花型,有時甚至因為意見不合會爭吵幾句,但更多的是歡聲笑語,那和諧的氛圍給我們的農家小院帶來了久違的溫馨和暖暖的春意,爽朗的笑聲也趕走了樹枝上的麻雀。尤其是當一人獨創或學到了新花樣時,馬上就會吸引差不多半個村子的婦女們前來學習取經。
“唧唧復唧唧,農婦當戶織”。經完機子,就可正式上機織布了。婦女織布跟關中男人“打胡基”一樣,都是彰顯魅力、展現技藝的絕佳機會。它講究手腳完美配合,眼腦科學協調,比起如今開自動擋小車難多了!織布腳踩踏板使板弓形成彈力,通過“拾”上下置換,形成空間,一手持木梭(內置浸水之緯穗)帶緯線穿行于其中,一手拉動“拾”用勁拍打擠壓,使經線上下交錯,布便織出來了。如果要織花布,則依據設計的花紋,不斷變換裝有不同顏色緯線的木梭。這個需要計數,才能織出有規律的圖案來,這樣的布適合做床單。
小時候機器織的“洋布”很少,也與農民無緣。我們一家六口人四季的衣服、鞋襪,甚至擦臉手巾、灶火抹布等都是母親用老布做的,辛苦程度之高、勞動強度之大不難想象。當時,母親終年在土地上勞作之后,還要利用工余和雨雪天最少織出兩匹布來,才能基本滿足全家的需要。她現在腿腳疼的老毛病,都是那時落下的。我有模糊印象的是冬天,織機就放在三面透風的室外,她常在腳下放一盆炭火,以驅走難耐的嚴寒。織布雖苦,但亦有樂,看著家人穿著溫暖合體的衣服其樂融融,那份滿足是外人無法體驗的。
我小時候,一件老布衣服,往往老大穿了,老二老三接著穿。當時有這樣的說法:老大新、老二舊,縫縫補補給老三。我排行老四,傳到我這里已不成樣子了,破點舊點都不怕,我最怕的是穿兩個姐姐叉子開在旁邊的女式褲子了。為此,小伙伴們和村里愛熱鬧的大人沒少取笑我,這也是當時我最難堪、尷尬的時候。
在關中,“渾頭布”歷來是兒女婚嫁的重要定情物,寓意日子渾圓和美。過去在蒲城農村,如果家里有女兒出嫁,女方母親就會提前幾年準備花色不同的老布床單、被里、門簾等共十來條做陪嫁。這既是亮家當、體現娘家人對女兒的關愛,也反映出新媳婦娘家媽的勤勞能干,間接說明她調教出來的女兒也差不到哪去。記得那時結婚,第二天新媳婦“熬(回門)”娘家前腳剛走,村里的婦女們就會蜂擁到洞房,看“陪搭(嫁妝)”的風俗開始了。她們時而點評、熱烈討論,時而贊許、自愧不如,臨走還不忘叮囑“阿家(公婆)”給人家把拉亂的東西按順序拾掇好,免得新媳婦回來了不高興。其實這既是了解新人的過程,給以后相處儲備談資,也是互相學習、取長補短的過程。
如今,追求自然、回歸本色的潮流興起,家鄉老布又一次成了搶手貨。特別是蒲城土織布被評選為陜西省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后,更成了嗅覺靈敏之人發財致富的一個有效途徑。該縣荊姚鎮許家莊村成了遐邇聞名的老布村,歷史悠久的關中土布走上了規模化、精細化、產業化的發展快車道,“電商平臺+合作社+社員+市場”的先進模式,更是給土布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久違的此起彼伏的織機聲,你不再只是遙遠的鄉愁記憶,更是土布暢銷國內、甚至走向世界的鏗鏘腳步,你為貧瘠厚重的黃土地帶來了新潮的觀念,為曾經貧窮的鄉黨們換來了大把鈔票。
富裕起來的老鄉也不忘把土布作為珍貴的紀念收藏品送給城里的親戚,同時捎去一份濃濃的親情。年齡稍長的給公家“干事”的人雖然各種面料的名牌衣服都不少,但他們總不忘時時將老布衣裳貼身穿著,時刻感受母親的溫度、家鄉的撫摸。我家床上無論冬夏也總是鋪著老布單子,它讓在外的游子心里踏實、倍感安全,感覺著她的低碳、享受著她的舒適,仿佛置身于母親那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