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者,感其況而述其心,發乎情而施乎藝。
和許多人一樣,我也是在詩歌里不知不覺體驗和完成自己的生命成長的。
小時候,跟著李白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雖然那時不懂什么是思鄉,但兒時的眼睛卻像月光一樣清亮。跟著孟浩然背誦“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誦讀的聲音起起落落,一如初春的紛紛鳥啼。
長大后,在戀愛和失戀中,想起了李商隱的比喻:“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再長大些,開始工作,開始忙碌,于是煩惱紛至沓來。我想尋找安靜、想放松,想起了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千古夕陽下,是陶淵明溫暖了后世每一叢帶霜的菊花。然后,我開始日漸成熟,就開始有了更多的心事,更復雜的焦慮,更深沉的憂傷。于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如今,歲月似刀,當年華漸漸流逝,我開始輕輕嘆息:“一片春愁待酒澆,春又飄飄、雨又瀟瀟……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季節變更,春來秋往。“沐春風而思飛揚,凌秋云而思浩蕩”,思緒翩翩,詩思泉涌,是對兩個季節最深刻、最深情的呼喚。“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在春天可以把夢想一點一點地種在現實的土地上,然后看它開花、看它抽穗,看它在秋天里成熟、結果。“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縱目”,這是詩人筆端溫婉細膩的早春風光,在天空云朵變化的那一瞬間,是如此舒展,又是如此的惆悵。“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記憶的深處,要有什么樣的心情,才能發現這潤如酥的小雨,還有這如絲絲裊裊輕輕襲來的春風呢?“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小時候,爸爸教我背這首賀知章的《詠柳》時,我曾經在早春的時光里,天真地用手捻著柳葉,哼著小曲,在春光里流連忘返,想尋覓到底是哪一縷春風把柳枝裁成了婀娜的模樣。幼小的童心,在輕輕的默誦、輕輕的吟詠中,被漸漸柔軟松弛,被春雨滋潤、被煙柳感動、被春風輕盈……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底。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這是白居易的信馬由韁、逶迤行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則是白居易對江南最魂牽夢縈、最真切的思念和懷想;“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杜甫在春天里邂逅了黃鸝、白鷺;“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是后唐馮延巳和李璟一臣一主,在春天的池塘邊對答;“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是詩仙李白的豪情萬丈;“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李清照清婉的相思;“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是溫庭筠的“多情哪堪清秋節”;“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是杜甫的“天涼好個秋”;“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國破山河在”;“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心中的那一輪明月,是中國人心中共同的圖騰,一生的牽掛、一生的懷念、一生的遙想、一生的期許,都在這一輪明月中得到了抒發。
今天,在匆匆趕路的腳步里,在忙碌的生活中,再重溫那些傳遞美好情懷的詩歌,我禁不住要問:詩歌,對于我,究竟還是不是必需品?它和我的房貸、孩子的學費、父母的醫療費,還有工作現實、生活夢想,到底孰輕孰重?
曾經,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余光中的《鄉愁》: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了,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后來呵,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詩歌,傳承著一個又一個中國人的心事,或含蓄、或深沉,或有所得,或有所失。然而他們從來都不會大聲地直接說出——“我喜!我悲!我愁!我想!”而是一定會把自己的情感托付給一個意象。這個意象的載體,就是詩歌。
“明月”代表了李白的鄉愁,千年之后,余光中的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是母親的“一方矮矮墳墓”、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生活有那么多缺憾,可我們還是要每天上路。
因此,孰輕孰重,已經不重要。如果愿意把自己交付給詩歌,那就一定可以循著詩思的美麗,尋找到自己的心靈。
這,才是最重要的。